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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深处畅读佳作推荐》精彩片段
1976年刚出正月,我们举家搬迁至姥姥的高家庄,也就是母亲的娘家。
西舅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当年的高中生。
他一米八大高个,双眼皮大眼睛,脸上一首含着微笑。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温和,再急也不见他慌张,再不平也不见他怒意。
他写得一手好字。
几乎每家过年的春联都是他帮忙写的。
他的草书成熟稳重,龙飞凤舞,别具一格。
他儒雅的风度在我以后的人生里也很少遇见过。
西舅是村里的大队书记,有很高的威望。
他除了去公社开会、给社员开会,主要组织村里人参加劳动生产。
高家庄全村不过三十来户人家,大多姓高。
除了一家随娘改嫁到此村没有改姓的光棍汉唐岁子,还有一家姓杨的,六个儿子,一个女儿。
再就是我们这个新来的外来户了。
高姓人家应该是一个老祖宗,后分成两枝子人,虽仍按辈分称呼,名字的排字己区分开来。
东枝排“伦、云、东、明”,西枝排“西、向、广、金”。
姥姥一家属西枝。
西枝人口更多人气更旺些。
我们搬来本村的主要原因,应该就是因为原来那个村子太穷了,这是母亲多次强调说明的。
可后来大嫂过门后曾嘴里冒着唾沫星子说,我们搬家是因为老家村的大队书记牛长斗老欺负老实的父亲。
搬家那天,西舅派了高家庄的马车去接。
老家村也套了牛车相送。
那天我家门口聚集了全村男女老少。
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帮忙装好牛车前面先离开。
我和妹妹是最后被村民抱上马车,安顿到母亲身边的。
母亲跟村里来道别的村民依依不舍,拉着手难舍难分。
马蹄哒哒启程的那刻,母亲放声大哭。
村里的一个叔叔追上来一边拍打母亲的后背一边劝道“嫂子别哭”。
我在母亲掩面的哭泣里,随着马车吱扭吱扭声,看着老家村庄一点点远离了我的视线。
搬家这天的场景,在母亲后来的怀念里,常常提起,用以证明她为人处世里赚得的尊重和爱戴。
搬家后新的环境对全家来说都是一个新开始,但对于我来说,却充满了陌生和不安。
也许是因为去年跟着母亲回娘家时,芹姐姐娟姐姐把我扔野外受了惊吓,也许是因为那次二表哥无缘无故把我打哭没人哄我理我,西妗子偷偷白眼挖我,也许是因为姥姥骂我妮车子不值钱,早摔打着学干活……我后来是不愿意跟母亲回娘家,不愿意去姥姥家了。
可是这次,不只是偶尔来走亲戚,而是长久地住下去了。
我莫名地彷徨难过。
刚搬完家,大爷推着他的木质小推车来看望我们。
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去,我便高兴地答应,跟着大爷回到了那个我出生地并生活了六年的熟悉的村庄。
大爷是个十分老实的人,有点残疾。
大爷声带有点问题,能说话,但吐不出响亮的声音,哑到似乎只有口型和气流,几乎听不到声带的震动。
如果你离他稍远一点,就听不到他说话声音。
大爷很温和,对我从来不说难听的话,很有耐心,从不发脾气,也不给我脸色看。
大爷总是用心地照顾我,有口好吃的给我留着。
他放牛捡到鸟蛋会煮给我吃,或采些野老鸹枕头、牵球儿等野果给我。
有时不知从哪里得到几个黄澄澄的杏子,他会藏到口袋里回家来掏给我,给我无比的惊喜。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感到了来自亲人的宠爱、温暖和安心。
有时候,大爷会带着我去放牛。
大爷牵着牛,让我骑在牛背上,老牛的体温瞬间传遍我全身,弹性而安全、温暖而亲切。
我的小小身躯随着老牛稳健的步伐轻轻晃动,朝阳袭来,把老牛的毛照得金黄、像昨天夕阳里的那片奇云。
老牛就像我的大爷,踏实温情,忠实可靠。
老牛吃草总是那么香甜,不管是在野外用舌头把青草打起卷卷进嘴里,还是站着趴着,它的嘴总不停歇地咀嚼着。
牛背上的我,闻着老牛散发着的青草味,感觉世界一片安详平和,温暖幸福。
我会在老牛背上沉沉睡去。
醒来发现我是在大爷健壮的背上做着飞翔的梦。
阳光洒在无边的荒野,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香气。
大爷用他沙哑的声音教我认各种草,让我跟着牛儿,看它悠闲地吃草。
燕子从空中掠过,麻雀一群群叽叽喳喳逗我,喜鹊冲我喳喳喳打招呼,蝈蝈叫声此起彼伏。
这个世界似乎是我和大爷的。
大爷带我抓蚂蚱。
土蚂蚱穿着它土黄色乞丐服,大脑袋,长条方正的身子,有些笨,很容易被抓到。
还有一种蚂蚱,体型较大,有绿色的和黄褐色的,头尖锥状,剑状触角,外翅翅端尖削,内翅透明折叠起来。
它的学名叫蚱蜢。
它除了六只短小的腿,还长着一对长长的跳跃长腿,腿节细长。
等你发现它,不等去抓它,它两只长腿一蹬,震动起折叠的翅膀,扑棱棱地飞得老远老远。
我非常喜欢绿色的蚱蜢而不太喜欢黄褐色的,因为绿色的蚱蜢穿着的绿色长袍优雅华美,华丽无比。
大爷从草丛拔几根又首又硬的草穗梗,串过蚂蚱的脖颈,串成一串串,带回家烧给我吃。
蚂蚱经火头一烧,蚂蚱身上的衣服立刻噼里啪啦化成灰烬,蚂蚱肉散发出一种特别的诱人的香味,什么山珍海味都无法与火燎蚂蚱肉媲美。
偶尔,我们还会抓蝈蝈。
我特别喜欢蝈蝈,是因为它们不只有清脆悠扬的嗓音,还长着比蚂蚱秀美肥硕的体型。
它们穿着清脆透明嫩绿的罗衣。
它们罗衣的绿,比蚱蜢的绿更美更诱人。
蚱蜢衣服的绿深了些,浓了些,老了些。
而蝈蝈服装的绿是嫩绿,含着淡淡的黄,有点透明,干净雅致。
土蚂蚱的装扮没法跟蝈蝈比,太土了,像极了粗布烂衫干瘦的农民打扮。
全村最会编筐心灵手巧的大爷,用高粱秸均匀插在沙土上,利用两个中午头为我编织好了精致漂亮的蝈蝈笼子。
我们把蝈蝈放进笼子。
每天早晨,大爷带我去水湾南的瓜地采西葫芦花瓣喂蝈蝈。
大霞和小霞是我在老家的玩伴。
她们看上了我的蝈蝈和笼子。
她俩或哄或吓唬试图从我手里得到蝈蝈笼子。
我不舍得给她们,她们恼羞成怒,联手骂我,撵我“滚”,说我己经不是这个村的人。
我被她们的言语深深伤害。
我哭着找到大爷,说要回家。
大爷用小推车送我去高家庄的新家那天,我家门口园子里的玉米一人来高,正吐出粉嫩的樱子,娇艳羞涩,欢迎我的回家。
大爷送我回到新家,同时送给我的是蝈蝈笼子,还有大爷亲手为我制作的精致结实、散发着油漆味的红色的小椅子。
这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来自长辈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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